槐木椅散文
天刚刚醒,迷迷蒙蒙的还没有亮透。清新而凉爽的空气从棉田稻地里一阵阵弥漫过来,在水乡庄子里缭绕升腾。孙爹睡不着,起身开炉烧水、扬糁子煮早饭,坐在朝南的槐木椅上看锅、撕扁豆。凝望对面的那张槐木椅,默无声息。尔后弯腰、踢腿,在院落里倒跑,活经通脉。墙外高大的杨树那老黄泛红的叶片飘飘悠悠掉到地上,竟然“啪”的一声敲响晨曦。
还是两年前,老伴撒手人寰,孙爹走不出痛苦和煎熬。两层楼房,懒得上二楼。在一楼房间西墙上挂上了老伴那张彩色放大的照片,这样,倚躺在床上,每天正入视线。孙爹孙奶奶50岁时,拗不过儿女的执著,一人拍了一张大彩照,当时算是时尚前卫的。而今挂在东西两面墙上,朝暮阴晴相视而笑。
夜深人静,秋虫欢唱,电视荧屏上雪花飘飘,孙爹这才放下遥控器开始洗脚。偌大的独门独院的楼房,沉寂如眠。万分孤独,孙爹抬头对着照片上的老伴说:“你一辈子要强。抢着先走,撂下我一人。现在好了,没人跟我抢遥控器了。”老伴那个凝固的会心的笑,在孙爹心里胜过千言万语。一句句慢悠悠地说,洗脚水渐渐地凉。想喊人加点热水,四顾无人。于是擦擦脚,长叹一声。孙爹常梦幻般地想,如果老伴还在,那该有多好!摇摇头,不说了,上床睡觉。这脚,就一直冷到天亮。
多少个夜晚,一想起老伴,孙爹的眼圈就红,声音就颤,像在闹市中与母亲走散的孩子一样骇然抽泣。岁岁重阳,今又重阳,一年年总是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每天早饭前,孙爹都要侍弄院子里的`花草,这是其爱之所切情之所专。活土、修剪,移栽、浇水,施花肥、做造型,如同精心养育一个孩子。每种花草,在孙爹心目中都有不同的象征和寄托。铁树,是儿子;兰花,是女儿。君子兰,是孙子;红掌,是外孙女。最喜欢的是金桔。仲秋时节,果实青而泛黄,叶片肥而泛光,这丰满旺拔的生命和带给人间的美味像是老伴。是的,老伴没走,一年年一日日地在院子里深情地陪侍和守望。
两碗黄玉米糁子粥、两双筷子搁在桌上。那张槐木椅子始终在客厅朝北放置,孙爹用手轻轻擦去上面似有似无的浮尘,边拍拍椅背边说:“老婆子,吃早饭了。”没人应答。约摸半小时后,孙爹喃喃自语:“你不吃,我来。”伸手又把对面那碗粥慢慢地端过来边扒边喝。
一个时辰在早饭中消磨过去。孙爹坐在院中枇杷树下边晒太阳边听收音机。阳光穿过树缝,把瘦弱的身影投在地上。儿子儿媳在城里双双下岗,这几年养老保险都是孙爹帮助缴纳。孙爹曾是乡村教师,几千块退休金三挪两用也就所剩无几。好在女儿是白领,是个名副其实的“月光族”。上个礼拜回家探望,说按照目前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率算来,三十年后,退休工资可能连米都买不起。于是,女儿现在就开始置业养老。在城市中央又买了一套二手学区房,出租理财。女儿说要推进其伟大的“包租婆”计划,以期实现自身的“夕阳无限好”。三十出头而规划养老,折射了年轻人的经济头脑、忧患意识和自我独立的时尚光芒。
拥有闲暇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,它可以让人欣欣然为所欲为。老年人同样要以优雅的姿态华丽转身,开启另一种千姿百态的生活,演绎人生舞台最后的精彩。自从退休后,孙爹与老伴相依为命,耕园种菜,休闲安乐。老伴走后,心灰意懒,闷在家里难受。也曾谋思定位角色,改变枯燥无聊的退休窘迫。听说教语文的同事前脚退休后脚就奔到城里帮助带外孙,利用自己的知识储备,培养下一代小有成就;还有一位教数学的,给儿子的公司打工,搞策划,抓管理,还跑营销,充实而快慰。孙爹自己不想走出家门,就想蛰居城郊颐养天年。然而事与愿违,孤独和蹒跚一天天加速走来……儿女们“常回家看看”,每次离乡回城,孙爹都是老泪纵横。
当太阳露出了整个儿的笑脸,孙爹拎着那只小篾竹篮去庄上农家超市买菜。乡间的水泥路蜿蜒通达,延伸进远方的翠绿棉田里。路旁稻穗饱满一枝枝谦逊地埋下头,秋风吹来羞涩一笑。小河里的水清澈发亮,岸边浮萍开着无数朵细小的红花向人招摇。放鸭船轻飘而来,竹篙左点右挑,一只只鸭子的肥臀在水中低低翘起仿佛向人炫耀。幢幢乡间别墅新潮别致,矗立田野鲜亮而气派……超市里生态果蔬赤橙黄绿,还有生猛海鲜和肉香鱼跳。
家是生命的摇篮和港湾。年迈的孙爹独守空旷之家,寂寞地行走着夕阳之旅。孙爹疼孙子外孙女,就是不愿和儿女们一起生活同桌共餐。个中缘由,孙爹掰着手指头说来条条在理。年轻人要吃硬饭,自己要吃烂饭;年轻人喜吃荤,自己爱吃素;年轻人晚睡晚起,自己却早睡早起;年轻人时常拌嘴,自己心里闹得慌…… “儿女在心头,不宜在身边”,扶着对面老伴那张槐木椅,孙爹如是说。孙爹看到村里有一半老人与儿女分房独居。眼下,“421”家庭越来越多,一对年轻夫妇抚养一个子女,瞻养四位老人,必然有一方老人独立而居。年轻人大多到城里打工赚钱,剩下孩童,更多的老人在空巢里困惑迷茫。
虽是城郊,但平日里乡村实在没有多少娱乐,除了看电视就是听广播。农闲时老人们相约午后打牌,孙爹经常与几个老伙伴一坐就到黄昏。儿女们在外为生计为未来奔波打拼,有忧虑有压力,难以顾及到老人的精神需求。孙爹的烦恼和苦闷也不愿向子女诉说,更不想给子女增负担添麻烦。缺乏家庭和社会的精神赡养与精神灌溉,孙爹内心常常袭来一股股悲观和抑郁。亦老亦衰,五味杂陈,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无奈。
在乡村教学几十载,退休后老同事难得一聚。每半年一次的老友相会,开心又后怕。高兴的是彼此见面安好,担心的是下次聚会缺了谁。今年春上的聚会轮到孙爹作东,电话一个个打过去。电话那头,沙哑而老迈的声音藏不住欣喜和兴奋,有的甚至激动得一夜难眠。是啊,人一撒手,什么都抱不住,能多一天快乐就要珍惜。在“土菜馆”的包厢里,一群老人乐翻了天,有的表演魔术,有的朗诵诗词,还有的唱歌跳舞,连服务员都在一旁看得其乐融融其情泱泱。老人们古也叙谈,今也叙谈;贫也相欢,富也相欢。大家说,既然青春不能永驻,那就有尊严、有质量、有内涵地变老,谋求自身的人文关怀,老有所为,老有所乐。
日子就这样过着,抚摸老伴生前一直坐着的那张槐木椅,孙爹说也许以后会逐渐习惯没有老伴的日子。儿女们似乎也日渐适应了老人的独居,尽管心里一直牵挂和惦念。可是重阳之际,谁又能深切地探询和触摸一位古稀老人空虚缥缈的内心脉动、荒草凄切的精神世界和摇摆飘忽的幸福指数?奉上一捧精神关爱,等于为老人送去一大把一大把寒冬里的温煦阳光。
还是前天,孙爹从报纸上得知城里兴起了“悦心茶吧”。心理咨询师专门为老人免费心理安抚,老年人可以在茶文化和音乐声中倾诉衷肠,排解内心的孤独与空虚。广播里也说有个街道搞起了“邻里守望”和“善诺互助”。热心的邻居和独居老人结对,每天抽空看望老人饮食起居。一些白领利用周末陪伴独居老人聊天读报,给老人精神慰藉。抬头远望,孙爹心里升起一种希望和向往,热切地渴望这种饱含爱心的温暖传递。
午饭过后,孙爹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了片刻。一眼瞥去,只见餐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:半块米饼,凉拌粉皮,少许的扁豆,还有半碗未喝完的西红柿蛋汤。对面一碗带尖的米饭已有些许干硬,那张槐木椅还是空空如也,那椅子倾注和凝聚了孙爹全部的呼唤、追忆和思念。
“天若假我年,且喜老来健。”身虽健,伊人已逝,孙爹心里充塞了惆怅与柔软,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。此时,一抹金色的阳光洒在花坛上,红花绿叶,满院温馨。